你们不认识他们

 


每到今天,我总是有一种矛盾的心理。我不知道是应该庆幸我还活着,还是应该谴责自己懦弱。

同时,这一天,也是我大学同窗好友郝致京的祭日。

每年这个时候,我总是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还是闭嘴默默哀悼。今年我就把自己不太愿意告诉别人的故事说说吧。也许说说,我心里会安静点。

如果谁说大陆中国人没有见过言论自由,我不同意。那年5月,我们个个激动得好像中国的春天终于来了!

《人民日报》不再是过去的《人民日报》,《北京日报》不再是过去的《北京日报》,电视台不再是过去的电视台。大家似乎突然在一夜之间良心苏醒,中国人久违的事实真相在“党的喉舌”上全面向读者、观众展现。

现场直播,全部是现场直播!

报纸上的文字是那样的亲切,第一次让我们感到:这是人民的报纸!当记者游行队伍打出大牌子“我们也不想撒谎”,人们欢呼鼓掌!

第一次,我们发现:我们没有敌人!就是那些我们与之抗争的政府,也不是我们的敌人。街上没有警察,但据一位公安局的朋友说,一个月除了支持学生的游行队伍,啥骚乱也没有,就连罪犯们似乎也被这高尚的情感所打动而罢工了。5月,创下了北京犯罪最低纪录。

谁说中国人不知好赖?那年5月的中国人,是神圣的中国人!

中国原子能研究院党委决定派院班车定时接送院里支持学生的游行队伍。院团委全部出动,组织年轻人到城里去游行,支持学生。我是团委组织活动的活跃分子之一,因为我块头大,力气足(我是院足球队中锋),每次游行我都是走在最前面举大条幅的人。我可以担保,每一个年轻的游行者都激情澎湃,壮志满怀:中国的春天,终于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手中绽放了!这种神圣的情感,人一辈子只要体验一次,就不白活!

正当我们使劲地做着中国春天梦的时候,我父亲来信了,一盆冷水泼到我头上:

“我不能阻止你参与这种游行,因为我不想让别人斜眼看你。但千万记住了儿子:你们太年轻,你们不认识他们。人家把枪举起来的时候,你千万趴地上,不可充当英雄好汉。儿子,我们不是搞政治的,我们是搞科学的!”

我用奇怪的眼光看着这封信:什么?对我们下手?这怎么可能呢?你看到我们那秩序井然的游行了吗?我们爱这个国家,难道这有罪吗?

我没理会那封信,继续该干吗干吗。

5月下旬的一天,我乘班车回院里的路上,看到没完没了一辆接着一辆的军车突然出现在长辛店到良乡一带的公路上。我傻眼了,全车的人也都傻眼了!这是干什么?

第二天,我们知道了军人们的住址(分散在周围的农村里)。团委搜集打印了一大堆《人民日报》《北京日报》,准备散发给这些军人。我们都去散发了,可军官不允许战士读这些党报的文章,把一些战士手里的报纸抢下来撕掉了。

我平生第一次遇到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军官不允许子弟兵读共产党的报纸!我想到父亲的那封信:“你们太年轻,你们不认识他们,人家把枪举起来的时候,你千万趴地上,不可充当英雄好汉。”

一股凉气传遍全身,我后脖颈的汗毛都炸起来了。真的要发生吗?真的要发生吗?我不敢想了,呆呆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军官,也不知道是气愤还是恐惧。

我告诉了夫人我亲眼目睹的一切,夫人也怕了。局面越来越紧张,报纸、电视全部变了,又回到了以前的老样子:谣言漫天飞!

在那年那日的前一天晚上,我们的院团委已经撤了。但一些积极分子还希望组织最后一次夜间行动:陪广场的学生过夜,保护那些学生,同时也劝说那些学生离开广场。我们认为,人越多,学生越安全,人少了真的可能会出事儿。我们当时有一种负罪的心情:是我们的强大支持把学生们顶在了广场上,我们不能把他们扔在广场上自己先跑了。

可我实在是害怕了,我的耳边不停地响着父亲的话:“你们不认识他们……枪……趴下……”

看着夫人已经临盆的大肚子,我的精神崩溃了。

我和当时组织这次行动的同事说:“你看我夫人那么大的肚子,今天晚上我不想去了。”

我知道我在撒谎,我实际上是怕死!

第二天早上,我被夫人摇醒:“出事儿了!”

我一激灵,从床上跳下来。

“出什么事儿了?”

“死人了!”

“死人了!哪里?死多少?”

“不知道,大家全在外面站着呢。”

我赶紧穿上衣服跑了出来。

满大街的人。有人激动得像要造反似的,骂得满嘴流白沫。

我赶紧找我们那帮子人,找到了一个小伙子。

小伙子眼睛通红!我问他我们的人怎么样。

“都逃回来了!”

“看到死人了吗?”

“没有,哪里敢看!子弹从XX的脖子边打到墙上。”

我的脑袋木了,迷迷瞪瞪回到家。一整天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希望死人是个别情况!

可这根唯一的希望稻草也不见了。一天接一天从城里回来的人们描绘着恐怖的场面。六部口、木樨地,都成了恐怖的代名词。

突然,国外同学打来电话说,我的好友郝致京失踪了!

啊,不可能,他很快就要动身去美国留学啊!

一个星期了,他没回家。

第二个星期,他的同事找遍了北京各大医院堆满尸体的太平间,还是没有找到。我们在心里祷告:可能是被戒严部队抓去了,等过一段时间事态平息了,就会放回来。

致京的父母也来了。可就在我们侥幸想着致京还能活着回来的时候,一声炸雷 – —

他们找到了郝致京的尸体!

一具已经完全变形,靠衬衣和兜里一把钥匙辨认出来的尸体!

据医生告知,他是复兴医院第一个被抬进来的,进来就已经死了。不像其他好多死者,是抢救人手不够而等死的。

惨!只有一个字:惨!

眼泪流干了多少次,我记不清了。我这辈子不可能看到比那更悲惨的场面了!

这是一个残忍得让人无法置信的国家。我当时恶狠狠地向自己发誓:“李剑芒,你不离开这个国家你就不是人!”

我一定要离开这个国家,我绝对不想给我的儿子写像我父亲给我写的那封信!我要做一个负责任的父亲,我有责任给他在这个地球上找一个安全的国度去生活!

我终于如愿离开了这个国家,但我这段让我不知是该侥幸还是感到懦弱的历史,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就来困扰我,它也许会永远伴随我一生。

那年!我们双手扒在天堂的边儿上!我们激动,眼泪汪汪地看着天堂!

可一瞬间,我们被世界上正常人无法想象的邪恶势力,从天堂的边上直接拽入了地狱!

我们拼命地叫喊,我们拼命地哭,但这一切没有感动魔鬼……

评论

  1. 8964虽然有诸多不足,但这些为中国的民主自由献出生命的人值得历史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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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珍貴資料,勇氣可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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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真遗憾今天才看到你的文章,读您恨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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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此评论已被博客管理员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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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我相信這片土地的民主會來的。伴隨著習近平總加速師的加速毀滅,快了,要來了。我有預感!謝謝李老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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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十年后重读老李这篇文章,心情照样久久不能平复.....只能说老爷子的来信太及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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